雪海浮色
●侯杏桃
一
2023年,廣州正處梅雨季。程巖工作的房間很小,不到十五平方米。天花板上掛著一盞老舊的鎢絲燈,搖搖欲墜的樣子。屋里光線昏暗,光暈里飄著細密的水珠。梅雨帶來的潮氣順著發霉的墻紙往上爬,在“殺豬盤流程圖”的邊緣洇出一塊塊褐色的痕跡。他的背景墻是一張發舊的咖啡館圖紙。程巖的食指懸在電腦屏幕上方,因為長時間敲詐騙話術本,指節都有些變形了。電腦上,“微雨”的網絡頭像還在閃爍,程巖緊緊盯著電腦屏幕上“已讀”的標記,心里像揣了顆隨時會爆炸的定時炸彈。
桌上有個水杯,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一道細紋。他伸手去碰,指尖傳來刺痛,但這痛遠不及他心里的慌亂。微雨昨天寄給他的薄荷糖還在抽屜里,糖紙上的水珠早就風干成了鹽漬。他點開和微雨的對話框,那些精心編造的謊言在輸入框里改了又改,最后只發了“在忙”兩個字。
窗外的雨開始敲打玻璃,他想起微雨說過討厭梅雨季的潮濕,就像他襯衫領口藏著的秘密,正慢慢洇出深色的痕跡。他摘下視覺調節鏡,鏡腿在耳后壓出了兩道血痕。“巖哥!3號豬仔該放血了!”隔壁傳來阿坤的咒罵聲。鐵門震動的時候,程巖正用手術刀在詐騙話術本的邊緣刻雪花紋樣。他答應過要教微雨Procreate畫畫。微雨曾經說,要把北方的雪和南方的海合成一幅畫。她畫畫總是帶著憂郁的色調,有了程巖之后,才在灰白的天空中添了一抹橘黃色的暖陽。刀尖突然刺破了指尖,血珠滴在了“殺豬盤流程圖”上,上面寫著:當目標產生情感依賴后,用精英人設鞏固完全信任。
二
微雨坐在窗邊,數著輸液瓶里液體滴落的聲音,就像在數著思念的雨滴。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,她特意把程巖的頭像隱藏了,可程巖的消息聲一響,她還是忍不住點開了。對話框里的句子,她改了又改,最后都成了草稿箱里的灰燼。她能想象出程巖坐在電腦桌前認真和她聊天的樣子,一只手熟練地敲著鍵盤,另一只手往嘴里塞著包子,睫毛上還沾著清晨的霧氣,就像他們初見時,程巖站在海邊晨霧里,羞澀又干凈的模樣。
屏幕那邊傳來消息:“微,你還好嗎?”“北方的天氣很冷,記得給自己買頂帽子。”微雨的指紋停在程巖名字的上方,就像被施了魔法的蝴蝶。她知道只要輕輕一點,那些被刻意忘卻的細節就會涌來,他袖口殘留的咖啡漬,他哼歌時微微顫抖的尾音,他教她辨認星座時睫毛在臉上投下的影子。
此刻,程巖一定在看著這扇他們傳遞信息的窗口,就像看著一顆突然隱匿的星星。微雨在黑暗里數著心跳,她發現想念是件需要練習的事,要練習把呼吸調成靜音模式,要練習在看到他名字時瞳孔不發生震動,要練習把每個“好想見你”都翻譯成“我很好”。
三
還沒到復查的日子,微雨就去了畫室。她答應過程巖要給他畫一幅畫,她說:“程巖,等北京下雪了,我想畫一幅雪中的海。”程巖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出了“親愛的投資人”,廣州城中村的潮濕透過牛仔褲滲進了他的膝蓋。這時,屏幕右下角的視頻請求閃爍起來,備注“微雨”的頭像是一片水墨暈染的雪花。鏡頭晃動間,程巖看到藝術區畫室銹蝕的鐵門里,雪花落在了微雨蒼白的指尖。她穿著米色高領毛衣,鎖骨處的輸液港像一枚銀色紐扣。“你說過要帶我去看海,我想知道海的味道。”鍵盤縫隙里的血痂簌簌掉落。程巖扯了扯領帶,喉結滾動著說:“微,等我做成了這次程序設計,我就在海邊買一套房子,我們可以天天看海。”話術本上的紅筆突然戳破了紙張,洇開的墨跡像一朵枯萎的玫瑰。
視頻切斷前,他看到微雨身后未完成的畫布,海浪拍打在雪白的沙灘上,仿佛是世界的盡頭,海邊的白色雪花與蔚藍的海水相互輝映。
四
隔著屏幕和黑夜,微雨給程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。她講兒時因為一顆糖被舅媽掐破臉頰的恐懼和疼痛,講丈夫離開時的無情和決裂,講拿到癌癥通知書時的絕望和無助。程巖握著鼠標的指尖微微顫抖,窗外的燈光在雨幕中碎成了無數游動的光斑。
他想起了12歲那年繪畫比賽頒獎典禮上,前排穿白裙的女孩在雨中格外清晰,那是他畫了七年的側影。“程巖同學,你的色彩運用很獨特。”女孩的聲音像浸過冰水的綢緞。“但我們的畫室需要更純粹的靈魂。”她轉身時裙擺掃過調色盤,鈷藍色顏料在水泥地上綻開,就像十二歲那年母親離開時,門縫下滲出的那抹紅色印記。
雨突然下得更急了,程巖想起那年的臺風天,母親把他的蠟筆一根根折斷扔進了洪水里。他蜷縮在發霉的被褥里,聽著樓下行李箱滾輪碾過積水的聲音,出租屋的燈突然熄滅了。他在黑暗中摸到左胸的疤痕,那是十六歲未完成任務,被峰哥用刀片劃開的傷口。此刻傷口在雨里發燙,仿佛要把所有未說出口的痛都燒成灰燼。
這時,阿峰過來問他是否收盤,他把殺豬盤的圖紙塞進了垃圾桶。峰哥把他的頭按在鍵盤上,他聽見十二歲那年的洪水重新漫了上來,裹挾著折斷的希望、未完成的畫作。他看見閣樓窗戶上永遠擦不凈的雨痕,看見化療后微雨輸液港留下的紫色印痕,但他還是說:“很快的,你放心好了,目標馬上歸籠!”
五
微雨拿著化驗單坐在綠色塑料椅上,消毒水的氣味和那年雨夜丈夫離開時,醫院白色床單下木醋液的味道在鼻腔里爭斗。隔壁床老人痛苦的呻吟格外刺耳,她猛地站起撞翻了輸液架,玻璃碎裂聲中,她看見那年絕望的自己正從滿地泥濘的殘骸里抱起丈夫的尸體。
“您沒事吧?”護士的詢問驚醒了她的記憶。當護士伸手來扶她時,她本能地往后退,突然后腦勺撞上了墻壁,鈍痛讓那年的記憶洶涌而來。丈夫就是用這樣的墻面抵住他的肩膀,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箱的縫隙,而后決然地出門,結果遭遇了車禍。
“他們說我該忘記,可你們沒經歷過我的感受,怎么知道我的痛。”每次急診室的夜燈亮起,她就看見丈夫在光影里分解成色塊:紅色是血液,白色是床單,黑色是消失的背影。現在連畫室都不能去了,或許該把所有顏料倒進下水道,把所有未果的愛和恨都碾成粉末,讓它們帶著她的靈魂流向無盡的黑暗里。
六
微雨數著止痛片在玻璃板上排列的軌跡。
“今天教你用Clip Studio Paint畫海。”程巖的聲音溫柔又略帶沙啞,可他的背景永遠是模糊的咖啡館,今天杯沿的咖啡漬在顫動。她故意把鏡頭轉向窗臺,灰白的天幕就像輕柔的紗幔,云層堆疊的天際線勾勒出神秘的水墨畫卷。 程巖的PPT停了下來,海浪的筆觸分解成了簡單的色塊。微雨突然伸手觸碰屏幕,指尖在男人眉骨的疤痕上停留:“疼嗎?怎么弄的?”鍵盤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。 程巖摸到西裝內袋的醫療報告,那是微雨作為目標時詳細的資料,非小細胞肺癌四期的字樣透過紙張灼燙著他的皮膚。他扯下領帶露出鎖骨處的舊傷說:“不疼,這是學程序時被老師打的。”
凌晨三點,微雨在畫紙上臨摹那個謊言。她把疤痕改成了蜿蜒的河流,河口停著一艘載滿顏料的船,船帆上寫著一行小字:You'll never know how much I love you.
七
尖銳的警笛聲響起,程巖在出租屋被警察按倒時,窗外正下著淅淅瀝瀝的雨。冰冷的手銬扣上手腕的瞬間,他突然想起半年前在江南古鎮,微雨穿著碎花連衣裙來看他,她的笑容就像雨后彩虹般燦爛。她說:“程巖,你看這江南的雨多像你名字里的巖字,冷冽又溫柔。”他帶她去看海,他說會努力給她買一座海邊的房子,微雨瞇起細長的眼睛,她說:“我有錢的,我們可以一起努力。”程巖的眼睛閃過一絲光亮,可他望了望懷里柔弱的微雨,突然沉默了。微雨的頭發就像海藻般柔軟,還夾雜著海水的味道。
審訊室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,程巖盯著墻面上自己扭曲的影子。指紋鑒定報告放在桌上,第三頁是她的詳細資料——微雨,女,32歲,癌癥晚期,有遺產。他的太陽穴突突跳動,想起最后一次通話時,聽筒里傳來監護儀尖銳的長鳴,而自己正在給新騙來的“客戶”發送偽造的體檢報告。他的眼淚濺到了指紋報告上,就像一串凜冽的雨。他只是一個被命運反噬的普通人,在真相面前無處可逃。窗外的雨還在下,就像微雨最后望向他的眼睛,冷冽,溫柔,但永遠不會再看他。
八
醫院太平間的冷氣順著腳踝往上蔓延,裹著微雨單薄的身軀。她躺在鐵床上,臉色就像被雨水泡過的宣紙,泛著不自然的蒼白。睫毛上凝著細小的冰晶,就像被淚水凍住的星辰,在冷光下微微顫動。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,仿佛還想抓住什么,卻只攥住了一片虛無的空氣。
監護儀的長鳴聲早已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死寂。她想起程巖第一次牽她的手,掌心滾燙,就像要把她的心都融化??珊髞?,那雙手總是隔著電話線,隔著屏幕,隔著千山萬水,再也沒能真正觸碰到她。心電圖拉成直線前,她攥緊的掌心里躺著半塊玉佩,那是半年前在江南古鎮,程巖偷偷放回她包里的禮物。玉佩的邊緣被磨得光滑,就像無數個夜晚被思念打磨過。她無數次提醒自己,有些東西,終究是假的。
護士在清理遺物時發現了一幅未完成的畫和一張銀行卡,畫紙上一片藍色的汪洋大海,雪花落在沙灘上,沒有人知道,卡密碼正是她們倆認識的日子—2023年7月14日。
We could have had a perfect ending.
作者簡介
侯杏桃,女,筆名桃花有毒,詩歌圈官網簽約詩人,臨夏州作家協會會員,康樂縣作家協會會員,臨洮詩詞學會會員。為體育教師,寫分行文字。作品散見于中詩網、紅網“詩歌時刻”、東方文學網、中國甘肅在線、《新百年詩篇》《暮雪詩刊》等刊物,曾榮獲人人文學網年度創作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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