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樹,與內心的蔭
它大約是很老了。樹干粗糲得像是用無數個風干的歲月黏合而成的,深褐的皮上裂著縱橫的紋,每一道都像是一篇沉默的日記,記載著某一場狂暴的雷雨,或是一季難熬的干旱。它的枝柯卻是遒勁的,并不如何整齊,有的奮力地伸向天空,像是要抓住些什么;有的卻低低地垂著,仿佛沉思了百年。最動人的是它的葉子,密密的,綠得并不鮮艷,是一種沉郁的、墨潤的綠,風來過,便響起一片颯颯的、私語般的聲音。
我常想,這樹的一生,不正是一部哲學的典籍么?它何嘗不想每一根枝條都勻稱地生長,每一片葉子都沐浴充分的陽光?可風會折斷它的臂膀,蟲會啃噬它的肌膚,旁的樹會與它爭奪頭頂的光亮。它不能言語,不能移動,只能將所有的無奈與創痛,都默默地咽下,化作一圈又一圈堅實的年輪。那便是它的“看不透”與“舍不得”了罷。它舍不得春光,于是拼命地生葉;它輸不起生命,于是深深地扎根。它身上一定也掛著許多早已枯干、卻遲遲不肯落下的細小斷枝,像我們心里那些“放不下”的、早已塵封的往事。
然而它終究是智慧的。你看它,并不曾因為一次的折斷,便拒絕所有的生長。今年的新綠,依舊嬌怯而又勇敢地從老葉間探出頭來,享受著全新的陽光。它不做那“固執的堅持”,當秋深了,霜重了,它便讓葉子一片一片地,安然地,與枝頭作別。那金黃的葉子,旋舞著落下,并非哀傷的告別,倒像是一種莊嚴的交付。它舍去了夏日的華裳,才獲得了冬日天空的疏朗與寧靜;它放得下曾經的繁茂,才值得迎接來年又一個春天的生命。這便是一種“化繁為簡”的大氣度了。它剪去生命的枝丫,給心靈減壓,于是,它立在那里,本身便成了自由。
忽然便想起卞之琳的詩句來,他說:“你站在橋上看風景,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。”我們與這樹,不也正是這般么?我在這窗內看它,將它看作一道風景,一段哲思;或許,它也在窗外看我,看我這個在斗室里為得失榮辱而煩憂的、奔忙的影子,也把我當作它漫長生命里一個倏忽而過的、值得憐憫的風景了。
這么一想,心里那沉甸甸的東西,仿佛被那颯颯的葉聲洗去了不少。是啊,“風雨人生,不會事事都如己意”。我們無法選擇不遭遇風雨,但可以選擇站成一棵樹的姿態。把塵事看輕些,如風過疏竹;把人際看淺些,如雁渡寒潭;把得失看淡些,如葉落歸根;把成敗看開些,如四季輪回。
于是,我收回目光,不再去探究那樹的紋路里究竟藏著什么秘密。它的秘密,便是這無言的生長與舍棄。而我的功課,便是學習它的樣子,在這紛擾的世間,給自己的心,留一片如它一般沉郁而安寧的綠蔭。心安了,便是歸處。


